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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到80年代初，我已活了50多岁，才知道有「青春期」这个词。过去只知道有一个词叫「青春」。6岁第一次读到它时，给我启蒙的老师是重庆南岸乡下的一个老秀才。他教我念杜甫的诗，念到动情处，涕泪滂沱。然而我依然没有弄懂「青春」是什么意思。因为他的启蒙，我自幼受到诗歌的熏陶，长大后不幸曾当了回诗人，使我身陷囹圄20余年。 后来上了正规学校，课本里「青春」这个词更是接踵而至，可哪个老师都不讲它的具体含义，好像「青春」和「吃」这个动词一样，不用讲人人都会明白的。尤其到上中学，「把青春献给祖国」成了每个人必须奉行的口号。越到后来，人们献出的不仅仅是青春了，祖国也似乎需要得越来越多。进入80年代，中国人才突然开始发现还有个自我，报刊上经常出现「青春期」这个词语。读了一些「青年必读」的专栏我才大致了解，「青春期」原来是每个人生理发育上的必经阶段，是一种纯自然现象。用我这个长期跟牲口打交道的人的话说，就是「发情」！ 学者们认为「青春期」的经历，会决定一个人今后的心理、性格和品质。我想我应该和别人一样都有「青春期」的，我不可能一下子从幼年跨入中年直到老年。现在回忆，我的「青春期」萌动，可能始于5、6岁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猫捉老鼠」的时候。 我已经想不起那个女孩的名字和整体形象，但我毕竟曾拥有那一刻，曾有过那种感觉。那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小女孩，拉着我的手钻进了橱柜�；杼旌诘氐氖澜缋�，只有我们两个，她的嘴唇紧靠在我的腮边，气息烘热而潮湿。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她的手在我胸前、背后、肩头、小腹反覆游去，既温存又有力度。让我幼小的心头从此体会到「亲切」的滋味。这时，我才发现人世间有另一种肉和皮肤，我抚摸她的舒畅感会深入到心底并且远远超过给自己的皮肤搔痒。 橱柜里的「仪式」是我平生第一次与异性交流，然而异样的感觉并没有保持很久，接下来的一次「青春期」表现已是7年之后。 那年我10岁，抗战胜利了。我们全家搬回了老家南京。我被送到一个叫筹市口的地方上中学。为了引起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生的注意，我撑着雨伞从3楼跃下差点终身残废。这个女生黑衣黑裤，皮肤却异常白皙。一条粗黑的大辫子紧垂腰际，耳朵后沿发际而下的那一曲弧形的脖子，显露出一片迷人的三角区。我为那一片三角区神魂颠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领略到「爱慕」的滋味，带给我的不是肉感上发情的冲动，而是另一类感觉范畴。 30多年后，我回南京领受文学奖项，说起我的初恋，朋友们对我的这段往事嗤之以鼻，嘲笑我的初恋是「脖子情结」�？墒俏乙廊桓钌岵坏粜耐返哪欠萸楦�。第二天，我循着记忆中的旧址，找到了后来已经变成了工厂的我幼年的住处，那又脏又乱又破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一点令我感动的景象，准备好的一掬泪也无处可洒。 从橱柜里钻出来，又与美丽的白三角告别后，我开始从小说和戏剧中寻找爱情和女人�？赡鞘彼械奈囊招范家炜谕叵蛉嗣切迹禾盖樗蛋淮嬖谟谥魅宋逃薪准毒跷蛑埃侵智榈骱芸赡鼙换什准�。所以整个中国全成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但那时我毕竟到了生理阶段的「青春期」，于是就开始到还没被禁止阅读的中外古典小说中去寻找。通过我的眼睛抚慰我渴望女性的心灵。 那时的普通中学也开展「忠诚坦白」的政治运动，我这样出身不好的学生就首当其冲。班主任找我谈心，让我袒露思想。我很想把自己「意淫」的内容向领导做个交代，却又难以启齿。在班主任的再三「启发」下，我莫须有地承认了自己「偷」过别人的信纸、信封等，班主任摇头感叹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学生难以教育。 几天后，学校将我母亲叫到学校，宣布将我开除，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母亲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给我母校撇下了一个礼貌而蔑视的微笑。 我被学�？蟛痪�，就因为自己平时自己涂抹的诗集而进了铁丝网。没有女人，没有爱情的「青春期」，让我在最艰苦的境地中免除了性的煎熬。 女人、爱情、夫妻、家庭之类的东西其实是男人的软化剂。男人没有异性可以追求，「青春期」就表现为对同性的攻击。 我33岁那年的初夏时节，正是植物需要灌溉的时候出现了水荒，周围的村民都为抢水而大动干戈。劳改队长命令我去看闸门，说谁来提闸门抢水就往死里打。队长将大任交给了我，我一时豪气冲天。天天手拿马列著作，早早守在田头。第三天的夜半时分，成帮结队地来了七八个扛锹的壮小伙准备动闸门。我极力予以阻止，老乡们七嘴八舌地谩骂，从我的祖宗骂到了农场的先人，其中一个20多岁的小伙抢步上前，弯腰就去提闸门。承受着水的侧压力的闸门被小伙子刚刚抬起时，我操起身边的铁锹朝小伙子抬闸的手「唰」地剁去。农民们这才发现今天遇到了一个不要命的死囚犯。剁了人的手指，我的「青春期」才得到性发泄似的满足。 我一面读着人类的最高智慧，一面干着最野蛮的勾当。我想我的「青春期」的冲动，也许就此改变了另一个人「青春期」之后的命运。 我的「青春期」没有女人没有爱情没有性欲。感谢苍天，他老人家为安慰和平息我的欲念，竟然打发了一对夫妻在我面前过了一次「夫妻生活」。 60年代末，我从劳改农场释放转到了就业的农场�？商镜氖鞘头帕死透姆敢廊坏腿艘坏�，被称为「劳改释放犯」。因为我没参加「文革」初期的派性斗争，所以成了普通百姓眼中的死老虎。而那些在运动中新揪出来有问题的人，被看成了活老虎。于是「头头」让我这个死老虎带领二十几个活老虎干活。 慢慢地，我有些得意忘形，觉得自己一个非正式的工人摇身一变成了管人的干部�！竿吠贰购罄锤纱喟焉殖〉闹富尤ㄒ步桓宋�。我觉得那些牛鬼蛇神挺可怜的，就悄悄地让两个年过花甲的「叛徒」和「特务」见了他们的家属。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空乌云密布，我和一个人们称为「二杆子」的、在「文革」中站错队的技术员在马圈铡草。倾盆大雨突然而至，我们躲进了旁边一间放杂具的小土房。 过了半个小时，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出现在土房门口，「二杆子」高兴地大叫起来，原来是在另一个群众专政队劳动的他的老婆�？囱右簿�20来岁，湿透的衣襟敞开时，白嫩的胸脯挺得很高，中间的一条深壕竟使我有些恍惚。 他们俩亲热地絮叨着家里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二杆子」忽然嚅嗫地向我要求，能不能让他们过一次「夫妻生活」。开始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见他老婆那又羞涩又忸怩的神情，才似乎明白了一些�？纱丝掏饷娲笥耆缱�，你叫我去哪儿呢？「二杆子」见我答应，连忙讨好地说：哪能让你去淋雨呢，你把脸扭到一边就行了。 我把脸扭向门外，后面响起了□□□□的忙乱声，隐约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我想那可能是旁边的工具碰疼了她。片刻之后，「二杆子」就长叹一声瘫倒在我的身边。 日子到了冬天，农田里的活计就不多了。我又接受了打扫厕所的差使。 农场的厕所美其名曰厕所，其实就是个芦苇棚，男女之间用一土坯墙隔开。数天厕所打扫下来，一个现象令我迷惑不止。从我打扫的第一天起，粪坑里就有带血的医用＊带和各种纸张，而且这些物件只出现在女厕所这边。这令我感到好奇，每天像贼似的四处瞄来瞄去，想发现带伤的妇女来自何处。甚至还产生了同情，觉得不能对这些女同志的大量流血无动于衷。 那时，我还在「青春期」当中，被带血的物件弄得心烦意乱神魂颠倒却又找不出原因，就将此事告诉了牛鬼蛇神，他们听了哄堂大笑，等他们笑停当了，我才知道那是妇女每月都要来一次的「月经」。接下来，他们用火柴棍在地上比划着，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妇女知识课。他们还帮我分析，那医用＊带肯定是医务室的小王小李撂下的。进而又纷纷表示应该检举揭发，她们拿国家财产自己使用是假公济私。 政治处主任知道后，又从更高的高度考虑了问题，怀疑有人使用的纸张会涉及到领袖图片或指示，给我布置了任务，让我去收集罪证，然而，革命妇女在这方面警惕性都很高，所以我并没有搜到任何证据。 第二年春天，农场开始解放牛鬼蛇神。第一个得到解放的竟然是我这只死老虎。我滋生了回家看看的念头。探亲假的报告很快批了下来。我急忙赶回了北京。 一群大字不识的「居委会」老妇少妇们居然有权在北京抓任何她们认为可疑的人，和母亲在一起刚过了3天，我就被她们送进了派出所。在臭烘烘的牢房里待了5天，没有人来提审也没有人来问你是谁。 我是母亲的灾星而母亲是我的救星。她坚强而平静地对待着眼前她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这被关的5天是派出所准备遣返我而让母亲去筹集火车票钱。 接下来，几个红卫兵小将将我押上了火车。在车厢里，一个面容清秀的女红卫兵站在座位上伶牙俐齿地编造了故事，向周围的旅客宣布我是一个打死了8个无辜群众的恶魔，要大家提高警惕。我心里懊悔这次回北京探望母亲却陡然增添了更多的忧伤。 火车开动前，他们几个很快地离开了车厢。中午时分，我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看着周围的旅客进餐。与母亲的不辞而别，加上被打骂、被侮辱、被猜疑、被监视再加上饥饿的折磨，使我感到命运的考验到了极限。 当我再次把目光收回到车厢里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夜晚。这时，我感觉到小桌下有一件东西在轻轻触碰我的膝盖，我注意到了对面少妇的一对大眼睛。在她目光的暗示下，我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个塑料纸包着的圆面包。在她柔和明亮的目光的安抚下，我吃得无比幸福和开心，被抽空的生命又返回来并且我的驱体更加结实。她的美丽温柔使我的「青春期」突然爆发，我有了一种欲望的冲动。 可是我的吃却惊醒了她边上那个胆怯的男子，他那乐于揭发和监视人所特有的老鼠面相里，流露出警惕的目光。于是我将吃完面包后的塑料纸叠整齐，像放置珍贵的物品一样装进了胸前的口袋。那少妇深情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动作的全过程，我在抚摸口袋时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好像是我在抚摸她似的。 她在我目的地前几站下了车，于是我终生记住了一个叫「五原」的地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随那胆怯的男子同行，到通道时她还回过头匆忙地与我目光对接一下，这亮光仅一闪烁就被后面挤来的人扑灭，从此她随着人流涌入茫茫人海。 在列车上她将男人的活力赋予了我，但真正尝试到「夫妻生活」的感受却是在几年之后。 回到农场后，凭心而论我的处境有了很大改变，革命群众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关心已经超过了革命和造反。母亲在北京孤独地去世。我孤身一人通常在农场被安排去干更多的活，繁重劳动和加班加点都落到了单身汉的身上。 我的生产组长是个复员军人，他老喜欢披着外衣用两个胳膊支着衣服，于是就得了个「麻雀」的外号。「麻雀」动脑筋将他的老婆调到了我们组里，他毫不隐讳地表示为的是让我多干，所以还让他老婆和我结成了对子，还说是为了对我这个「老右」多加监督。 「麻雀」老婆岁数不超过30，模样也长得很周正。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五原」一带的人，她告诉我她的家乡叫「白彦花」，是个出美女的地方。那儿的女人「脸盘鼓鼓的，眉毛弯弯的，腰杆细细的，肚子平平的，奶子撅撅的，屁股翘翘的」。在干活的休息时，她还常常唱一种叫「二人台」的地方戏，我听腻了革命歌曲，倒也觉得她的哼哼别有一番味道。 她常常上工迟到，我总以为她是在忙家务，也没在意。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常常晚到是因为「麻雀」早晨要X她，而且不X不起床�；垢刑靖腥说迸司陀刹坏米约骸Ｕ馐刮彝蝗幌肫稹付俗印沟睦掀藕退堑拇�。 对「麻雀」老婆迟到不是因为家务的原因我有些不满，她却满不在意地说，你多干点有啥？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干啥去？你也去弄个女人来X？ 我们之间常常进行诸如此类的对话。慢慢地，倘若遇到难得的休假日，我一天见不到她反而感到寂寞难耐，有时会躺在炕上猜想她正在干什么。 有一次闲聊，她突然张口问我，老右，你是不是真的没结过婚，还让我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没碰过女人。当她得到了我肯定的答覆后，她不住地叹息道，老右，你这个哥哥好可怜。后来有一天，她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问我，老右，你想不想X女人？我说，哪有现成的女人等我去玩？她用一种少有的温存口气对我说，你若真想，我舍我的身子给你玩一玩。她还告诉我「麻雀」明天进城拉化肥去。 我确信她的邀请完全出自真诚，一时间只感到自己咽乾口渴焦躁不安。 这一晚我破例地失眠了。第二天清早，我俩在相互偶尔一瞥中都感受到了双方正在积蓄力量。下午，「麻雀」和一些农工坐着拖拉机进了城。 深夜，待周围的农工都睡熟了，我装着要去厕所悄悄地起身。借着月光，我摸到了她家的门口。我敲门时，她轻声唤我进去，并让我用铁锹把门顶上。 炕上还躺着她的三个孩子，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所措。她嘲笑着骂了我几句，又柔声地唤我过去，还从被窝里伸出赤裸的手臂拉住我的手。暖意从手上传到我的全身，可身体却开始痉挛。她掀开被子让我上床，我猛地看到她白晃晃一丝不挂地展露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刻，她整个身躯上下起伏得强烈而有节奏，进退有如江涛海潮，由此我领略了什么叫「欲仙欲死」。我贪婪地将她曾给我介绍过的「鼓鼓的、弯弯的、细细的、平平的、撅撅的、翘翘的」所有部位都抚摸个遍。我抚摸她的时候，她也像「二杆子」的老婆那样不住地哼哼，这时我才知道「二杆子」的老婆不是被旁边的工具弄疼而是因为舒服。 她的叫声惊动了旁边的一个最小的孩子，她低声笑着用嘟嘟囔囔的语音安抚着孩子：好好睡，你叔叔在X你妈呢！我听了这「有意思」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这一插曲使我的兴致戛然而止，使得我未能完全进入就已经半途而废。我有充足的青春却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肉体的力量不听从情欲泛滥的内心的指挥。我坐在炕上充满惋惜地叹息着。 一会儿，她也爬起来在我背后用手缠绕着我，安慰着我说，别在意好不好，我已经挺舒服了，不信你摸摸？然而在当时，我不知道我摸到那一片尿似的潮湿究竟向我证实了什么，相反倒是产生了些微反感。于是急忙穿起衣裳与她匆匆告别。 临走时，她说了一句影响我一生的一句话：哥哥哟，你的心先怯了！ 我在感情和肉体上的失败从此激起我开辟前途的勇气，「青春期」的严重挫折让我将以后的所有失败都看作小事一桩，于是，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事了！
1985年，《收获》发表了张贤亮的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之后，在中国文坛激起了强烈反响。1999年第6期，《收获》又推出了张贤亮的新作《青春期》。 这部小说，反映的是中国动荡岁月里一个青年男子在青春萌动期的生活遭遇和经历。苦难的折磨，多舛的命运，似乎都没有泯灭掉青年人勃发的青春欲望，他在扭曲人性的环境中苦苦挣扎。青春时期的经磨历劫和真实感受，使「他」充分地认识了生存和生命的力量所在，为以后的生活道路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
最近更新日期：2000年03月0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