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北京)
到故宫去参观,踱过钟表馆,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陈列品,从皇家的这种喜好,便可了解中国人性格中,不那么保守、固步自封和顽固地拒绝外来事物的一面。《红楼梦》中刘姥姥到凤姐房里,忽听咯当咯当的类似打罗筛面的响声,可见钟表这类西人的奇技淫巧之物,也已播及贵族阶层和寻常百姓家了。如果那时有卡拉OK的话,估计怡红院群芳开夜宴的话,芳官就该手执话筒,与众小姐合唱一曲《Happy
birthday to you》(生日快乐)。
我们知道,老辈子,中国人过生日,寿桃是少不了的。如今,还保留这种古老风俗者,已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是送西式蛋糕了。而且,至少在城市里,一定会点蜡烛,一定会齐唱《祝你生日快乐》,还要用英语来唱。说实在的,西风东渐,尤其这二十年,这速度还真是够快的。因此,由过生日联想到过大年,指望还能有王安石《元日诗》那样的年味,恐怕是不大可能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诗中所提到的屠苏酒,恐怕近现代的中国人,都很陌生,不知为何物;被门联代替的新桃旧符,也许只有民俗学家知道什么模样,和它的辟邪用途;至于鞭炮,在更多城市禁放以后,我猜想,两三代人以后,说不定也会对 哩啪啦的声响,感到莫名其妙的。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初一,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次第从小起。」这种到了宋代王安石还在过的年,明清以后,到民国,就不再如此这般的繁文缛节了。人类是一个不停变化的过程,社会的发展,也是不会有休止符的。过年的方式在变,心理状态在变,年味也就自然在变。
但中国人对于春节的重视,这种文化现象,大概要恒久一些。虽然,辛亥革命成功,实行西历,全国解放以后,用公元纪年,元旦作为一年之始,但大家并不十分当回事的。阳历年,也过,过了,也不作数,不过热热身而已,一定要到农历腊月三十,七盘八碟,合家团圆,吃年夜饭;大年初一,见面抱拳,拱手作揖,恭喜发财,才算正式的年。所谓年味,也就仅此而已。
应该承认,年味是与荷包里的钞票成正比的,富庶则味浓,拮据则味薄。杨白劳先生躲账回来,他与喜儿小姐的年味,就体现在那根红头绳上,年对这一家父女来说,反而是痛苦。而人们手上有钱之后,便什么节都可以当回事地过。绝对舶来品的圣诞节、情人节,不也过得津津有味?圣诞老人那顶红帽子,和情人节的玫瑰、巧克力,那两天正经点缀着城市里的商店橱窗哩!回想20年前,大家还过着贫穷的清苦日子,只能凭票买回一点供应品,那年味肯定离王小二先生的感受不远。
正因为有钱便是年,要过的话,哪天都可以是年,因此,人们头脑中「年意识」的逐步淡化,也是不争的事实。旧时的老百姓所以特别把年当年,一年到头,这是最重大的节目。一进腊月,便磨米舂面,杀猪宰羊,直忙到元宵节,忙到二月二,龙抬头。中国人过年三部曲,无非拜、吃、玩三个字,放在第一位的,是祈求多福的祭祀文化,烧香礼拜,庙会迎神;第二位,是大吃大喝的饮食文化,劳苦一年,犒劳自己;第三位才是休闲消遣的娱乐文化,走亲访友,秧歌社戏。吃是主调,拜是精神寄托,玩则是次而次之的事情了。
说到底,这是五千年来的中国人所生存的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农业社会,那是脆弱性,不稳定性,经不起灾祸,常处于灾荒饥饿的状态下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实际上也是穷怕了饿怕了的结果。那种年,和那种年味,还是宁可离得远些好。科学昌明,时代进步,还用得拜求神仙菩萨保佑嘛!物质丰富,衣食不愁,还用得着大鱼大肉七荤八素嘛!我看到今年这个春节,有一部份人,不再关在自己家里,吃吃喝喝过年,而是走出家门,走出城门,甚至走出国门,寻求别一种方式的年味,不也同样过得充实和不亦乐乎么?
中国人的物质状态在变,精神状态自然也布变,那么,年味也不可能不变。也许,到下一世纪,体现中国人传统文化的年,大年初一这一天,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的年,而且说不定会成为中华民族的全民狂欢节呢!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