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的穴居人
云南峰岩洞村穴居景观举世罕见
政府要求洞民国庆节前一律迁出
文/黄平初
去年6月中旬,在广州街头看到有关云南境内“穴居部落”的简短报道,引起我的好奇与关注,我先后两次只身前往峰岩洞村自费采风,与洞中居民共同生活了56天,了解与体验他们鲜为人知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态度。由于当地水资源严重匮乏,我也就56天没有洗过澡。
穴居200多年了
峰岩洞村位于文山州广南县,在县城东南120多公里的南屏镇安王办事处,距省会昆明650多公里。从昆明乘长途汽车,约行15个小时,抵达南屏镇(当地俗称马街),再步行近20公里的山路,才到峰岩洞村。这里属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地貌,山路布满裸露的石芽石荀,又硬又滑,稍不留神便会摔个鼻青脸肿。向导说,曾有一位省里领导进洞检查扶贫工作,不慎途中一跌摔断两根肋骨,这位领导拨款20万元给峰岩洞村修了公路,令村民十分感激。
我于1999年8月中旬初次进洞采风,但见洞口座东朝西,金色的夕辉洒满百丈洞壁,蔚为壮观。坐在洞口的古樟树下小憩,但闻洞中鸡鸣犬吠,人声鼎沸。牛铃声,马啸声,笛子独奏声,以及孩子们的笑闹声,不绝于耳,仿佛置身于一个嗡嗡回响的大音箱面前。
进得洞中,这种夸张的回声似乎随之消失。“洞主”(原峰岩洞村村长,现安王办事办主任)李朝万介绍,最早移居洞中的人家应是李姓而不是周姓,约于明末清初,自江西宁江府十字街大桥头几度辗转迁徙,经四川、贵州等地,最终定居于滇西南大山深处的峰岩洞中,至今已有11代人200多年历史。
据说,迁徙起初是为了逃避不堪重负的苛税杂役,后来在黔、滇等地种植大烟发了迹,引得当地土豪兵匪掠财夺命,于是逃匿于深山洞穴之中隐居。那时,洞口周围方圆百十里古木参天,藤蔓蔽日,外人很难发现。后来又先后接纳同是逃命至此的周姓、何姓等穷苦人家。解放后,人民政府将这里划为南屏镇下辖的一个自然村。
而今,洞中和睦生活着李、周、徐、何、唐、任等6大姓共283人,均为汉族。洞中有正规的村民委员会,家家户户还有政府统一制发的门牌号码。洞中那位芳名远播的女教师十几年前便已远嫁他乡,村小学也由县政府投资从洞中迁到洞口,光线和空气都比洞中好。村小旁还兴建了篮球场和一座显示现代文明的公共厕所。
生计维艰却重视教育
李朝万介绍说,当地村民主要靠原始的种养业为主。农作物主要有玉米、红薯、黄豆和花生,辅以南瓜、青菜、莴苣等蔬菜。田地散布在洞外方圆一二十公里的地方,均为旱地,不产稻谷。养殖以猪、牛、马、鸡、狗为主,其中牛、马用于耕地与运输,猪、狗、鸡为日常经济来源。由于不通公路,外出困难,村里不少老人孩子至今不知汽车和鱼为何物。好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还是村里不少老人妇孺的一个美好心愿。
令人欣慰的是,村里人虽然比较贫困,但十分重视教育。村里适龄儿童的入学率达百分之百,村里现有大中专毕业生25人,平均不足12位村民中便有一位大(中)专生。
第一次进洞,李朝万热情安排我在他家二楼住下。李家的楼上楼下,“墙壁”是用千百根小树条夹成,楼面则用无数根硬竹条编扎铺就。楼顶无遮无盖,一眼直冲洞顶与半个天空(在洞中,始终只能看见半个天空)。李朝万用一张旧塑料布罩在床铺上方,用以遮挡成千上万只岩燕与蝙蝠拉撒的粪便。
祭奠先祖的“月半”节
不久,到了农历7月13日,这是洞中一年一度的“月半”节。现任村长李朝义特意接我到他家过节。朝义身高1.82米,初中文化程度,性格活泼开朗。他家坐落在洞外约1公里的山腰上,单家独户,石木结构的新房,红窗青瓦,在清新的山风中煞是悦目。因家里住房拥挤,朝义于几年前迁到洞外居住,父母和妹妹还住在洞里。
朝义说,村里一年中有两个重要的节日:一个是春节,一个就是月半节。春节是“阳节”,是活人们的节日,人们象徵性地烧烧香拜拜佛,接下来便是尽情玩耍:老人打“木牌”,年轻人打篮球,打“磨秋”(一种古老而惊险的高空游戏)。月半节是“阴节”,是祭奠先祖的节日。家家户户要把最好的酒菜拿出来,为祖先烧香、磕头、送纸钱、敬酒、献饭,神龛上的香火通宵不熄。献饭时往往是堂屋里放一桌,摆满菜豆腐(由石磨磨成的豆浆加青菜合煮而成)、腊肉、清水煮南瓜和自酿的包谷酒等。大门外另摆一桌,供奉客死路上的亡灵。
这时,只见朝义一脸虔诚,双膝跪地,向着门外祖先走来的方向,一边烧香磕头,一边念念有词。一抹夕阳染红对面山头,映出两棵孤独的树。我忽然想起客死异乡的父亲和正独自走在路上的自己,不由心有所动,默默借了主人3炷香,也向亡父的在天之灵拜了三拜……
事后,我问朝义磕拜时嘴里都说些什么,他说,都是些感谢先祖、祈祷神灵保佑的话。末了,他又开玩笑地说,有时候念完“正经”,也会忍不住“埋怨”祖先说,哪个叫他们跑到这些岩旮旯,害得我们天天吃包谷面!
相沿成习的“妇女节”
在一屋子的笑声中,我发现女主人没有上桌吃饭,而是满脸笑容在灶堂与餐桌之间来回忙碌,男主人则陪着客人饮酒尽兴。在洞里,无论是村政家政,还是社交应酬,让人明显地感到父系社会的传统遗风。洞里农妇大多文化不高,听不懂普通话。倒是每年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这两天,洞里妇女不约而同统统放大假,或串门聊天,或唱歌做绣花鞋,家务活儿全部“让位”给大男人去做。即或家里来了客人也不例外,男人做什么吃什么。晚上,男人还要在床头为“女边”(当地对妻子的称呼)捶捶背,揉揉腰,表示对过去一年辛劳的安慰与奖赏……
至于这一习俗的起源,村里男人没有一个能说清楚。不过,从寸长津津乐道的神情看来,村里男人倒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女边”有这难能可贵的“解放”,因为她们平时忙里忙外,实在是太辛苦了!
男人五十与老伴分居
令人惊讶的是,村里男人一到50岁,基本都与老伴分床而居,断绝凡夫俗念,各自陪着小孙子或小孙女安然就寝。当我意外发现这一“秘密”时,还以为是当事的老俩口闹别扭了,结果朝万告诉我,这一习俗世代传承,老人们个个身体硬朗。
我不便对此奇异传统加以评说,倒是亲眼目睹村中几位古稀老人和年轻小伙子一起,荷锄上山,背粪下地,担水打柴,谈笑风生,在乱石嶙峋的山路上健步如飞,让我目瞪口呆!
“洞主”李朝万说,峰岩洞村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没有一个懒人,洞中十来岁的孩子差不多已是半个劳动力;老人们大多很精神,不愿呆在家里吃“闲饭”。无论儿孙如何孝顺,老人们都乐意自个儿上山去刨那几分包谷地,说是常耕者常乐……
春节.“种水”
第二次进洞,我特意选择新千年的第一个春节,在洞中居住了36天,是所有外来的“文化人”中“洞居”时间最长的。这次来,一方面我想亲身体验一下“洞中春节”,同时也想进一步了解洞民们对政府要求搬迁的看法。
才到腊月中旬,村里的年轻人便在洞口用木桩支起了“磨秋”,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家,带来啤酒、卫生纸、洗衣粉和爆竹等外界文明产品。村里男人几乎个个都有一手不错的石雕与竹编手艺,打工的足迹踏遍广东广西和昆明等地。村民在洞口共同支起一口锅灶,家家户户的年猪都从洞里赶到洞口屠宰。无论近邻远客,主人的年猪饭你是每请必吃的,不吃不行,不吃主人会不高兴,认为你瞧不起他或有别的什么想法。而酒是任你畅饮,客人喝得越多主人越高兴。洞中家家户户的包谷酒,用特有的岩浆水,土法酿制,味醇爽口,二十几度,纯天然,久饮不醉却能热身御寒,让人飘飘欲仙。趁着酒劲,村民们通宵达旦换工“打伙”(帮忙)做饵块(一种用玉米面制作的粑粑),灯影笑语映照洞壁,彻夜不熄。
临近年关,下了一场十多年未遇的大雪,厚厚的积雪使洞口通往镇上新修的那条毛坯公路宛若一条玉带,村民们赶着骡子,背着山药、鸡蛋等土特产,去镇上“赶街”,换点盐巴、大米和粉丝等年货回家。洞口一派银妆素裹,乐得许多从未见过雪的孩子嬉闹着,打雪仗,滚雪球。
村里素有找远方来的“贵客”打“亲家”的习俗,绝不图你钱财,反倒杀鸡备酒款待你,只想请你给孩子取个好名,保佑孩子“逢凶化吉,一生平安”。在洞里采风期间,我曾破天荒生平第一次接受了三位“亲家”,有一个勤快的女孩是我主动要求认作“乾女儿”的。
除夕之夜,洞里的炮竹声震得山响,各家吃罢团年饭,村民兴高采烈围坐在洞口人家的电视机旁,只能勉强收看惟一的中央台第四套节目。我带了一个袖珍收音机,在洞内更是收不到任何国内台。
正月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洞里妇女果真放大假,三五成群聚集在洞口暖暖的冬日下,或谈笑拉家常,或轻吟浅唱做花鞋垫,构成一道亮丽生动的乡村风景。村姑村嫂信手在鞋垫上刺绣的花鸟鱼虫日月星辰,想像奇特,栩栩如生,临走还主动送给我两双做纪念。
这两天,男人们一大早便到洞外两三公里远的地方去,人背马驮,运水回家。由于当地没有地下水资源,村民们只有在洞外修筑水池积蓄天然雨水,或在雨季从山上砍回竹子剖成漏斗状,蒙上塑料布,一滴一滴收集洞顶石乳滴下的岩浆水,以供人畜饮用。当地人管这种取水方法叫“种水”(栽种的“种”)。一盆水洗脸洗脚又喂猪,根本没有洗澡的条件,让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水贵如油”这四个字的份量!
洞中老人告诉我,大年初一早上不能睡懒觉,也不能睡午觉,是一个习俗,否则,这一年的庄稼会倒在地上扶不起来,会歉收。
何妨保留穴居?
两次进入峰岩洞采风,感受最深的首先是村民们非常热情好客,感情质朴。其次是由于历史与地理环境的影响,村民们的生活还相当艰苦。但最令我关心的是:峰岩洞村要搬迁。
据当地报纸报道,云南省政府于1999年5月在文山州召开现场办公会议,决定从省财政拿出286万元,将文山州境内还居住在岩洞中的286户贫困农户迁出洞外。被海内外传媒誉为“中国当代第一奇村”的峰岩洞村,首当其冲。春节期间,政府有关部门在峰岩洞召开现场动员大会,要求村民尽快选好新址,今年国庆节前必须全部搬出。
笔者认为,当地政府这样做,出发点是好的,将全州200多户穴居村民迁出洞外功德无量,但像峰岩洞村这样一个由历史原因形成的举世罕见的穴居文化景观,有无必要花巨资加以人为破坏,则值得慎重考虑。
我曾特意走访过附近一些村寨,相比而言,峰岩洞村的生活状况属中上水平,而迁出岩洞并不能使峰岩村村的洞民们生活有多大变化。事实上,即或在政府再三动员下,峰岩洞至少仍有三分之一多的村民不愿搬迁。
如果搬迁不搞“一刀切”,愿意搬迁的农户,政府给予鼓励,使洞中住房免于拥挤,政府再作出统一规划,解决好人畜混居、卫生欠佳等问题,让洞中留住人间烟火,同时下功夫做好开发与宣传工作,走“旅游富民”的朝阳之路,定将前途无量。
(摘自《南方周末》20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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