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5日凌晨时分，记者随着47岁的张庆文一同走出了宿州火车站。此时的他，上穿棕色皮夹克，下着溅满白色涂料的灰色裤子，脚上一双蹭得发白的黑皮鞋；头发长而蓬乱，眉头紧锁，眼神忧郁，胡子拉碴。他用一根木棍，挑着一个塑料编织袋，里面装的是他打工时的全部家当。这天，和他一同返乡的有23人。因为工地停工了，没活干。

　　到家

　　“芦岭———芦岭———，走了！”一名中年妇女站在马路旁大声喊道。疲惫的张庆文横穿过马路，上了那辆回家的公共汽车。车上拥挤不堪，他小心翼翼地把编织袋放好。坐在售票员递来的一个小马扎上，便一声不吭。

　　从宿州到芦岭镇只有30公里，但那辆破旧的巴士因道路崎岖不平走了足有70分钟，车上有一返乡女工不堪忍受颠簸一直呕吐不止。到芦岭后，张庆文拎着行李走到一个卖早餐的摊前，要了一碗鸡蛋汤和一屉小笼包子，花了3块5毛钱。饭后，又花了5元钱买了一包香烟。

　　张庆文的家离芦岭镇还有十多里路，但这段路不通公共汽车。几分钟后，张庆文又与其他三位同乡拎着包坐上了一辆三轮出租车。刚开始，司机因路好而开得较快，没过几分钟，那出租车就像发疯似的颠簸起来，张庆文差一点从车上被颠下来。

　　9点15分，张庆文到家了。妻子张庆芬问道：“你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这就去给你做�！薄拔以诼�岭吃过了，不用做�！薄澳阃贩⒃趺凑饷闯ぐ�，活活像个‘大妇女’，也不抽时间去理一理�！薄澳潜吒苫罱�，没来得及理�！闭徘煳陌寻�放下，从怀中掏出3800元钱，递给了妻子。

　　10点20分，张庆文家来了个买羊的。羊贩说：“今年农民的日子不好过，花生米、玉米都一个劲地掉钱。不光粮食掉钱，活羊也掉，七八月份时活羊每斤9-10元，现在才6-7元。去年一张羊皮卖30元钱，今年羊皮都没人要。不过，现在羊肉比以前好卖了�！�

　　“猪肉比北京还贵！”回家第一次买菜，就让张庆文大吃一惊。在北京，一斤猪后腿肉只要11元，肥膘肉仅需8元。而在大张村的那个小集市上，肥膘肉和猪前后腿肉搭配着卖，一口价11元，并且还会“随行就市”地涨价。站在张庆文旁边等候买肉的是几个青壮年小伙，他们手夹香烟，穿着鲜艳，发式流行，骑着摩托，轮胎上完整的纹路显示着这些车的崭新程度。在这个乡村小集镇上，他们显得颇为扎眼，一看就不是在村里干农活的。

　　12点30分，张庆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鸡鱼肉蛋全有，还有一斤高度白酒。家的温馨让张庆文回想起了昔日的酸辛。他动情地说：“在工地上，一小碗白菜粉丝汤4元，只要是沾点荤就得7元。平时连开水都供应不上。晚上零下十几摄氏度，洗脚洗脸都是凉水。唉，出去打工就别想享福，挣那点钱都是用命换来的受罪钱�！�

　　饭后，张庆文去邻居家串门。见到村里老少爷们，张庆文重复次数最多的话就是：“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明年准备什么时候出去？”等等。没串几户，就遇见两处玩牌的。玩牌的人不多，但看牌的人不少，每处都有十几个青壮劳力。

　　在以往，这种情景只有在春节时才有，而现在随着外出务工人员的提前返乡，沉寂的大张村热闹了起来，似乎春节已提前到来，大家都很悠然：三三两两，东来西往；手插袖口，晒晒太阳；走亲串友，喝喝小酒；搓个麻将，拉拉家常。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很美，但我现在还不能享受。因为我上有73岁的老父亲，下有三个孩子还没成家。虽然现在惠民政策不少，但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仍然很多，比如孩子上学、买房、结婚、人情来往……不挣钱不行！眼下，最让我头痛的就是花生、玉米难卖�！闭徘煳囊槐咦咭槐咝踹蹲�。

　　卖粮

　　大张村的早上，鸡啼、犬吠、羊咩、鸟叫，互相应和着回荡在村庄上空。新的一天开始了。张庆文起床后，先把自己家的三只羊牵出院子，拴在草垛旁，然后把院子清扫了一下。杂活干完，他来到地灶锅旁，帮妻子烧火做早饭。

　　“做梦都没想到，花生价格跌得这么厉害。今年打工算是白打了�！闭徘煳乃�，“咱家有20亩地，种了6亩花生，其余14亩种了玉米、小麦、黄豆。收成不错，但就是价格太低，可能少收入近万元。本想用卖粮食的钱还买种子、肥料欠下的账，现在全泡汤了�！�

　　2008年，张庆文家收了10000斤小麦，3500斤花生米，5000斤玉米，600斤黄豆，300斤棉花�；ㄉ�米、玉米、大豆、棉花和2007年同期相比，价格分别下降2.2元/斤、0.2元/斤、1.4元/斤、1.15元/斤，毛收入减少9885元。虽然小麦价格涨幅较大，达到0.87元/斤，但他家的小麦早已卖完，没赶上行情。

　　“现在价格不但低，还没人买，愁死了。特别是花生，它不能储存太久，最多到明年夏季，那时不管贵贱都得卖，否则就是废物一堆了�！闭徘煳乃�在的大张村，有上百户人家600多人，花生米总产量在35万斤左右，现在95%以上还储存在家。仅此一项，村民就比2007年少收入70万元，平均每个村民少收入1100元左右。

　　“花生、玉米，价格难道真的就这样一直跌下去吗？还有没有涨的希望？”张庆文看着堆满一间房的粮食，心里越想越憋屈。于是，倔强的他决定去芦岭镇相关部门以及周边的粮食收购点去咨询咨询，看看花生、玉米到底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冒着凛冽寒风，张庆文骑着摩托车来到了芦岭镇，接待张庆文的是一位领导。据那位领导说，镇里对花生、玉米卖难问题，曾想过不少办法，比如镇里要求凡是在外招商的人，都要额外承担推销芦岭农产品任务，但效果都不明显。一句话，这个“烫手山芋”让地方政府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价格往下跌。何时价格能稳定，不知道。

　　随后，张庆文来到了宿州市陈塘和固镇县任桥花生棉花收购点，一趟走下来，张庆文被惊傻了。两处收购点总共有几十家店铺，但开门的只有三家。张庆文走到了陈塘的一家收购点�！盎ㄉ�米多少钱一斤？”“2.1元�！薄鞍�，这么便宜呀？”“是啊，24日2.3元/斤，25日2.2元/斤，26日2.1元/斤。即便便宜，也不敢收，担心今天收了明天又降价�！�

　　下午张庆文来到宿州市最大粮食收购点———大店镇�！跋衷谟衩锥嗌偾�？”“质量好的，0.68元/斤，但现在不收�！薄拔�什么？”“没人来拿货，收了也走不出去。2007年这时候，玉米香得很，不知今年是怎么搞的，玉米怎么这么便宜。听说山东、吉林等地的玉米比咱这里还便宜�！币晃灰缎绽习逅�。

　　一天下来，张庆文吃了三次闭门羹，满腹的心酸、困惑、无奈。他家的那些粮食究竟何时能舍得卖出去？能卖个什么价钱？对于惜地如命的张庆文来说，这将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感受？张庆文说自己也搞不清楚。

　　找活

　　带着失业郁闷回到家乡，缺乏再就业通道的现实，让张庆文这样的农民工们焦躁不安的同时，又促使他们必须尽快寻到增加收入的办法。

　　12月27日上午，记者陪着张庆文骑上摩托车，一同来到芦岭镇劳动管理所。一位负责人详细了解了他的情况后，当场作了登记，并承诺他在近日内安排工作。果不其然，张庆文在劳动管理所的帮助下，第二天就找到活儿了。干的还是建筑工，每天工钱80元。

　　在镇政府记者了解到，为了让更多返乡农民工能尽快就业，镇里24日成立了南京博爱人力资源有限责任公司宿州分公司，对返乡农民工分期、分类、分工种进行长期培训，有条不紊地向南京输送技能型人才，并签订正式劳动合同。现在，各项免费培训事宜已正式启动。

　　在短短两天内，张庆文顺利地实现了再就业，这在别人看来可能是过于幸运。但是，张庆文不以为然，他笑着说：“能这么快就业，是因为我会技能，除粉刷墙外，还会砌墙、扎钢筋。现在，光有技能也不行，关键还得干活要踏实，那些干活投机取巧、使奸�；�的人，哪个老板都不想要。总之，我不担心自己没活干�！�

　　张庆文承受的内心压力，只有妻子张庆芬能体悟�？吹贸隼�，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丈夫说，却常常欲言又止。此时此刻，她到底想给相濡以沫30年的丈夫说些什么？嘴上不好意思说，她就用记者送她的信纸给丈夫写下了几段藏在心里的话。

　　庆文：

　　是不是感到很惊讶，我会给你写这封信。从你背着大包一进家门，看你瘦得眼窝那么深，头发长长的，真是心痛，如果当时旁边不是有外人(指记者，编者注)，我肯定要流泪。咬了几次嘴唇，硬撑着，生怕别人笑话。唉，真怕把你这个家中顶梁柱给累倒了。

　　自从你打工走后，我一个人在家，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狗叫，我就急忙起身，拿着铁棍，打着手电往外射射，看看咱家的猪、羊还在不在，心里真的好怕。现在你回来了，我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再也不怕了。晚上有你在，这下我也能睡个安稳觉了�；乩淳突乩窗�，打工是不能打一辈子的。本想让你在家好好休息一下，给你做点好吃的，让你补补身子，等来年好好干�？墒�，你现在又上工了，打心底里我不想让你去。

　　我知道，你挣点钱太不容易，都是些受罪钱。今天，我架上木柴火，烧了三大锅热水，把你带回来的衣服全洗了，新买一大袋洗衣粉都快用完了，这几件衣服至少洗出两斤多水泥。你省吃俭用有时连根烟也舍不得抽，就是为了能多挣点钱，等孩子买房时想多帮点。但是，由于经济�；�等原因，你提前回来了，看得出你心里很不舒服。钱虽然挣得少点，但我们可以省着花。其实，你不用太难受，有什么困难我们不能克服？我都跟你三十年了，什么苦没吃过？现在不也都挺过来了嘛，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虽然我们家今年收入比2007年少了许多，但总体上还是能过得去的。少点就少点吧，抱怨有啥用。等春天暖和了，咱们再盖个大点的圈，多养点猪羊，看看明年能不能把今年减少的收入给挣回来。只要想做事，即便在家也是有事可做。妻子：庆芬 2008年12月28日

　　一千个返乡农民工，也许有一千个农民工的无奈。在记者贴身跟着张庆文的4天时间里，张庆文大多焦灼地徘徊在村镇中间，像一个钟摆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经济春天何时到来，粮价下跌情况几时能稳定下来，来年自己又将会怎样，张庆文说他心里没底，但他希望这样的等待不会遥遥无期。(李朝民)